Delta

是鸽写手

胡言乱语

  我刚放下手里的竹签,它就随着桌子震了一下。

  坐在我对面的那个人还在喝酒,他每喝完一杯时,都要狠狠地把酒杯往桌子上摔一下,再拿起酒瓶赌气一样地往杯里灌酒,一直灌到白色的发泡冒出来一大截、啤酒像小蛇一样顺着杯壁流到桌子上才肯停下,再把酒瓶摔回去,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要完成这套动作,桌子就得震上那么两三次。

  如果他现在是在和相熟的朋友划拳赌酒,这样不注重形象的做法或许会被理解为豪放直率。但是作为陌生人的我,看着他大幅度的动作一次又一次地把酒滴溅得满桌都是,只能感觉到异常尴尬。

  想起半小时前他来请求与我拼桌,我后悔当时没反应过来就稀里糊涂地同意与他拼桌了。

  瞧他健壮的身躯,把桌子砸的砰砰响时,总有种怒气冲冲、随时可能朝我打上一拳的感觉,加之时不时有几滴酒溅到我的放烤肉的盘子里,在这样的情况下没人能好好享受夜宵。

  周末晚上的消遣时间就这样浪费了。

  不过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唉唉,全都给我甩脸色,净是些说瞎话的,瞎话,瞎话,我上周四可是…”

  他摇晃着长满胡茬的脸,很久没有修剪的乱发也跟着一晃一晃,泛红的双颊像鱼鳃一样颤动,除了上面的话,他发出的更多是听不懂的杂音。

  ——更糟糕的是,我被一个连话都说不太清楚的醉汉拉住,陪他聊人生。

  我扭动放在地上的双脚,满地的瓜子皮在脚的碾压下碎裂,咯吱咯吱的脆感算是我现在消磨时间的唯一办法,我的耐心也在碎瓜子皮中一点点磨尽。

  他把头朝我这边探了探,似乎是因为晕眩看不太清眼前的景象,还扭了几下脖子好寻找更好的视角。

  在察觉了我的心不在焉后,他抡起拳头,像打桩一样地捶了下桌子,桌子上的空酒瓶大概弹起来半公分又向四周倒开。他把眼睛瞪得和驴子似的,呲牙咧嘴地朝我吼了一句:“喂!我刚不是…不是在问你话吗?你怎么就、就、就没没没事一样,不会答呀?看不起我吗?”

  半小时前我瞅着情况不妙,想放弃剩下的烤串开溜时,他也是这个样子。

  我歪在椅子上,敷衍地回答:“我在听呢,快说快说吧,我对下面的故事好奇得不得了。”

  虽然我不认为他问了我问题。

  跟一个醉汉发生争执不是好事,保不准他一冲动就冲上来揍我一顿,他长的人高马大的,真要碰起来,我可比不上他,即使很不情愿,我还是坐在了这里。

  我现在只有两个希望,一是他不要把桌子砸坏,免得我和他一起扯进赔偿的诸多事宜里;二是希望他快点喝得烂醉如泥,我就能早点离开。

  夏夜的排档里客人基本上全是一群划拳赌酒的,那声音在我住的对面的公寓楼里都能听见,置身于其中时更是吵得人脑壳疼。

  他估计也没听清我说了些什么,毕竟我讲话时懒得特意把声音放大,他伸着脖子品了一会儿,怎么都品不出之后,还是自顾自地念叨:“那些混蛋就因为这件事把我开除了,我…我明明出的力比他们都多,要不是、要、带着那个小拖油瓶,我早就…早就过的比现在好上几倍了…”

  我具体说了些什么,对他好像并不重要,他只是想找个人讲讲这几天的烦心事,把自个儿的负面情绪倒垃圾一样地扔给别人。

  “那个可恶、的小崽子,和她妈妈一样不让人省心,那个蠢…女人,她,一天天的不好好待在家里看孩子,跑出去说是要…”

  他灌下一口啤酒,嘲讽地笑了一下:“谁信啊,谁相信?女人、女人还能挣…钱?也不知道用的什么手段…我教训她,还不服气…”

  “果然呀,她后来,跟人跑了,还说、什、么受不了我了,找到更好的了,当然就,受不了我了,她这个蠢猪…”

  他得意洋洋地向我宣布这个与他的猜想相符合的结果,像个找出犯人的侦探。

  “蠢猪、蠢猪,她就是太傻了,嗝呃,以为自个儿多了不起,实际上,多半也就是,被那个新欢抛弃的命呗,一头蠢猪,蠢到家了…”

  因为喝多了,他絮絮叨叨地重复着一些话。

  “我就是再、没有见过她,也能、能猜出来,她绝对、没好日子过。那种人,不靠着男人…呜呼…呼…”

  他低下头,捏着酒杯,发出一阵粗喘。

  我本来正走神着,看他这样子,差不多神志不清了,总不会再揪着我不放。

  我把椅子稍稍向后移了点,想着快点离开这烦人的家伙。

  谁想我刚一有动作,他恰巧抬起头来,口齿不清地朝我喊了一句:“坐、坐下,别走!”

  没准儿他只剩下吼一句的劲儿了,精神气不如十来分钟前了,我出于侥幸和不耐烦,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准备离开。

  没想到他也跟着站起来,因为保持不了平衡,他用双手撑着桌面才能堪堪立住,但也立不稳,笨拙的样子像一头模仿人的黑熊,晃晃悠悠的,肚子抵在油腻腻的桌面,他本来就脏兮兮的工装沾上了桌上的酒水,伸出一只手来指着我。

  如果没有那精神病人一样夸张的表情,真是一副滑稽的画面。

  “我、叫你、干什么来着?啊?敢不听我的话?”

  他用强硬的口吻命令。

  他的声音太大了,在嘈杂的排挡里都能脱颖而出,有几个离得近的人停下自己的事,看相声似的瞅过来,巴不得情节再曲折惊险些。

  可我不是个尽责的演员。

  我捏紧拳头好言劝抚:“这位大哥,别急,我听着呢。”

  一边说,我一边偷偷把脚往后挪了点,万一劝抚不成,得跑快点。

  他的颐指气使骂骂咧咧是让我很生气,不过就冲他壮实的体型,我也得憋住这口气。

  他是个醉汉,但是我脑子清醒,我不想因为回几句嘴就被打断胳膊,也不想为了早点回家就被送进医院。

  遇到不计后果的人就只能自认倒霉了。

  他听到我的话后,慢悠悠地放下了手,疑惑地冲我眨了几下眼,好像自己也有点搞不清楚形式了。

  过了几秒钟,他身子一放松,跌回椅子上,拍拍桌子对我说:“坐、坐、坐,坐下来,嗝,咱俩谈谈。”

  他的声音现在听起来像个大舌头似的。

  我坐下了,周围那群看热闹的纷纷失望地把头转了回去。

  他又开了一瓶酒,边喝边讲他那个无聊的故事。

  “我说哪了?…哦…那种蠢货,不靠着男人,活不下去的…咕噜…”

  他灌了一大口酒。

  “太不、不知好歹了,随便谁都会这么觉得。我管她,是我为、为、了她好,让她能有个容身之处…”

  我依然是强压下心烦,装作认真听得样子,偶尔点几下头,最热衷的还是观察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彻底倒了。

  谁让这个故事太稀松平常了,随处可见的家长里短,见都见烦了,别说听别人讲,完全吸引不了人。

  “再说回到那个小崽子身上,她就是个杂种…杂种…完完全全的杂种…杂种…”

  他像所有喝醉的人那样,嘀咕着把同一个词重复了好多遍,中间掺杂着一些我听不清的词,听语气的话也是脏话。

  “她一到周末,就待…就待在家里,不去学校,要么就,嗝,就坐着不动,跟个皇上似的,要么就老是动来动去,看的人…心烦。”

  “我教训她,叫她,别待家里碍我的眼,这个要求多简单呀,她就偏——偏要跑出去鬼混,你说小孩子…从早到晚…不回家,就是野嘛…”

  “说来说去还好像是、我的错?问她为啥周末不去学校,她说学校不上课。这么点小事都不会自己想办法,啊?反正呀,呃噜噜噜…啥都是她有理。我,供她吃供她喝,她就连一点点孝敬都做不到…”

  我百无聊赖地靠在椅背上玩我的手指,久违地回想起了初中时走神的数学课,不同的就是观察其他同学传纸条变成了顺道听一下隔壁桌上划拳的胜负,希望也从下课铃变成了桌上越来越多的空酒瓶和他越来越软的身子。

  “…她最不该做的就是,在我被开除时来招惹我…”

  桌子因为他连着砸的那三下而响了好大一声,我急忙回过神来,用手在桌边扶了一下,要是坏了可是还得赔。

  他握紧拳头,皱起眉头委屈地说:“我可是,在为生计问题烦恼,她就拿她那些破事来烦我,什么…试卷签字、非要家长签,自个儿去解决呀,搞的好像自己有、多诚实一样…”

  “上次还不是,瞒着我…自己签了,让老师发现,就被我,被我,教训了一顿。”

  “我没文化…没存款…房子是租的,没…没…没了工作,水电费都交不…上了。”

  “那会儿我是真不知道,活着有什么劲了,还真的认…真计划了自杀呢。”

  哦,我说怎么老是情绪这么激动,原来是压力太大了。

  他说话好像越来越不利索了,挺好的,就快醉倒了吧。

  “所以呀…我就把小杂种掐死了…”

  我正在抠指甲的手一顿,肩膀僵住,身边的吵闹似乎都在那句话入耳时变的模糊遥远起来。

  好吧,这个故事的发展还是挺出人意料的。

  “为什么?”

  我听到自己脱口而出,调子生硬冷淡,还没来得及换上惊异的语气。

 然而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这太莽撞了,我就算是好奇,也应该挑个更温和的方式,防止激怒他。

  “什么为什么?如果是说…我为…为…奇怪,去哪儿了,这没道理,找不到,没道理找不到啊…”

  令我庆幸的是,他正好在口袋里开始翻找什么,注意力没放在我身上。

  他的身子歪在一边,手在外套口袋里毫无章法地捅来捅去的,我真怀疑他会不会在找到东西之前就把口袋戳烂了。

  在边念叨边翻找了几分钟后,他成功地掏出了一盒烟和一个打火机,碍于手抖,尝试了好几次才顺利地完成从抽出一根烟到点燃再到放进嘴里的全过程。

  他享受地吐出一口烟雾,徐徐飘到我们两个中间,晃得我眼前有点发虚,不十分看得清他的样子。

  “唔,我,刚说到哪了?”他挠着头回想,聊天中经常会有一些杂乱的小话题被打断后就忘了,“哦,哦,对了,是我把她掐死——好像是…原因是吧?”

  “你真的有…好哥们听吗?当然是因为,咳咳,当时我觉得活着、没啥意思,死了才好。”

  所以这和你女儿有关系吗?

  “我就…把我最想要的…给她啦,我认为…那就是对她最好的…”

  我很小声地问,小声到我也不清楚我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问他:“那你为什么还没…”自杀?

  这句话我想了很多种问法,我想让他听起来别这么像挑衅或者诅咒,但是我找不到合适的。

  他也不知是听到了还是恰巧就想解释一下:“不过…之后我又、想通了,世上的路,还是很多的,随便终结、自己的、生命太不负责了…”

  我的两根大拇指在一起搅动,老实说我到现在都还没彻底反应过来,说的话都有点不经大脑:“可是,您的女儿就再也回不来了,也没有问她的意愿…”

  “人嘛…又不是神仙,难免…犯…点错。”他不解地打断,“而且为人父母,做了那——么——多,偶尔走弯路,本来就、该原谅才对。”

  “何况我,还有好的出发点!我是想…给她最好的,是、为了她好。”

  他说完打了个哈切,仿佛刚才讲的是个睡前故事,他用手撑住额头,砸吧几下嘴,看来酒劲上来,犯困了。

  等他再抬起头来,眼睛眯成缝,说梦话一样地问我:“你是谁,为啥…在这里呀?”

  记忆错乱了?!好机会!

  我果断起身离开。

  不知不觉间好像逗留到很晚了,街上没人,走出排挡后就是把人淹没的夜色,海啸般地向人袭来,路灯发出的微弱星光宛如一粒盐掉进了海里,渺小无用。

  我情不自禁地越走越快,双手握拳,掌心渗出一层薄汗,那个人最后的几句话还隐隐绕在我耳边。

  就在刚才,我听了一个杀人犯的坦白。

  等我停在我家楼下时,不由得从兜里掏出手机,摁亮。

  在黑暗中待了一会儿的眼睛有点不适应屏幕白亮的光,被狠狠地刺疼了一下。

  不只是针对我,这光在没有灯的小区中突兀得像是飞碟。

  我盯着屏幕看了几秒钟,又把它摁灭,放回口袋里。

  太冲动了,我居然差一点就拨出了110。

  这的确是个猎奇的结尾,但是这样吃惊的事,夹在一个醉汉的胡话中,真的可信吗。

  换言之,我怎么知道这故事不是他喝多了编的,又怎么向别人证明?

  就比如我爸,我小时候他一喝多,就拉着我妈的手,说她辛苦了,说他一定会努力工作、会多为这个家着想,还会给我承诺一堆礼物,但是他从来没有付诸实际行动。

  是我太神经质了,喝醉的人说的话多半不能信,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了啥,我怎么还信了。

  我把手机塞回兜里,做了几个深呼吸,平复心情,小心地沿着漆黑的楼梯爬上去,到达我住的楼层。

  这房子隔音效果特别差,我听到隔壁的小两口又吵得要死要活,摔东西的声音噼里啪啦的,伴随着咒骂和拳头打在肉上的闷响。

  看来今天注定不能有个清静。

  说起我爸妈,信醉汉鬼话的还真不只我一个,我妈也信了,信的次数还比我多,态度比我坚定,我多半就是遗传她。

  她每次都相信我爸放屁一样的承诺。

  她说,人酒后吐真言,有些话虽然不会成为现实,但却是一个人内心的想法…

  我走到了我的门口,伸手去裤兜里摸钥匙,不知道咋回事,明明是大夏天,那钥匙却冰凉冰凉的,触碰到的那一瞬间,因为我没有心里准备,只觉得一阵寒意从指尖沿着血管和神经蔓延上来,小蛇一样一直窜到心脏里,身体跟着心跳一起打了个激灵。

  我打开房门,里面没人,自然也没开灯,同外面一样黑,门里门外都是深不见底的陷阱。

  别想了,别想了。我用手拍拍脑袋,进门换鞋,提醒自己不要让那个荒唐的故事搅了心情。

  先不说能否考证,就算是真的,我也只是个陌生人,或许站在教育者的角度看,那种行为就会很正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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